方宇轩抓着抹布的手不由一顿,一些水从棉质纤维里被他攥了出来,像钻出许多方才破壳的、细幼得如同蚯蚓的蝮蛇,一样携带腥气的流窜,鳞壳和毒液却不会将它们彼此错认,贴着他的掌心游窜起来。方宇轩收紧指根,心里却在漫不经心地想到:啊,果然如此。

        李忘生把门关上了,他走过来,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方宇轩。他实在是有一双很能传情的眼睛,圆润明澈,如同一窝消长的草海子,安静地在雨季草原伏洼处消长,只有迁牧的野马和群羊逐草寻水曾经过它,用粗粝的肉舌卷坏过水面平叙的波褶静住。

        方宇轩垂眼看着李忘生抬起手,拇指沿着他扑朔的下眼睑捺到眼尾,手很冷,像早上结了霜的珠子草,用它镊合排列的羽状复叶搔着他的眼睛,而他竟还敢侧过脸,在那丛锋利的复叶中轻轻蹭了蹭,仿佛暂时忘记乳管组织里分泌着怎样的毒性红色乳汁,只是叫羽片般的叶缘啄出一道逐渐抹开的红痕,呈现皮肤致敏的前兆。李忘生倾过身去。

        “我以为你不是为这个来的。”方宇轩倚着那只手,看上去很疲惫,也好像如李忘生一般,远远跋涉过数千公里而来,令他的话也如同不断挥发夺氧的二氧化碳,一字一句地从两片互相黏连的唇齿间渡递。他阖下眼,将那张总是温和而疏离的脸闭锁在眼睑之外的铁幕另一头,他叹息道:“忘生,你清楚的,我已经失控过了。”

        “那不是失控,”李忘生的手托着他的后颈,方宇轩没有回应那根舌头刁钻而狡猾的舔舐,哪怕他的吻已经逼到他的齿关之间,李忘生难得尖锐地反驳他,“那是我向你要的,因此你给我了。”

        “可我不是处于自觉的状态下,自愿地选择那样对待你。”方宇轩说,“我不能无头无脑地贸然进入你希望的角色里,不能成为你借以挥鞭自惩的手。更重要的是,你没有准备好向我托付你全然的信任,哪怕你清楚这会在我们之间造成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方宇轩显得很平静,哪怕此时言辞已锋利地剖开他的心腹,但刀刃也依旧包裹在语气平和的棉絮里,在这段关系已经面临生死交睫的关头,他们唇齿依偎,紧促得像在陆地上两座搁浅窒息的鲸鱼,为挽救而彼此人工呼吸。方宇轩伸手覆上了李忘生的胸腔,隔着重重肋条的圈紧,重新按住他在掌下泵颤的心脏,仿佛是一个推拒的行为。他说:“忘生,我们可以上床,但我需要你告诉我,我是什么。”他的声音像一根掉在地上的针,斯文而尖锐地发问:“你能吗?”

        李忘生顿住动作,方宇轩能感到他的五指僵硬地紧绷出青白指节,如同五根铁铸的死扣拷着他的后颈。僵持片刻,李忘生退回去一些,偏头将面孔埋进他的衣襟,仍没有放开手,他的声带远比他的舌头显而易见地诚实,他没有说话,喉咙里压抑着、无声地吸气,仿佛有一枚遗失了气珠的哑哨卡在了那里。

        “我不能在这种认知失调中继续与你发生一段关系,这对我们都好。”方宇轩俯身吻住李忘生眉间的小痣,“你是为什么而来,关于这个问题,我不逼你,你有很多时间考虑。去睡一会儿吧,我不走开,就在外间。”

        方宇轩接了一壶水,和热水壶一起蹲在插线板旁边。李忘生进了内间之后就没了什么动静,可能是休息了。他留意了一会儿,又把注意力迁回开始鸣啸的蒸汽上,在一整个沸腾的阶段中,这是烧水器最为鼓噪的时候,持续很久,加热芯、壶壁与气化水彼此摩擦,类似一种到达沸点前垂死的示威,一旦越过某个设定温度的阈值,反而慢慢平息下去,成为沸水,自动断电。李忘生不告而来,并不是他一贯的奉行的准则,方宇轩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与李忘生的关系,并不是对方任何常态中的一个,更或者说,他们借以定义彼此的关系早已破裂,而新的秩序还远远未能成形。他绷着唇角,感觉有一些细碎的伤口正在绽开,方宇轩的心里忍不住地发沉,蹲得够久,连脚上的发麻也适时得叫人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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