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一身汗,他停下来脱掉件衣服,靠在木柴上喘口气,抓一把雪塞进嘴里。雪地里一片沉寂,漫无边际不针对任何事物,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针对,当他发现时,这Si一样的沉寂全都向他聚集而来,他听着自己的呼x1,听着血管里血流的声音,觉得渺小不足以抵抗沉寂。然而沉寂不需要他的抵抗,沉寂只是包裹着他,围困着他,只是让他感受着被围困,并不前来吞噬他和侵犯他,只是要让他活的气息和它们无关地存在着。困苦迷惘一样地只是缠绕着他,并不要置他於Si地前来攻击他,他也就无法反抗,无从抵御,他挽起绳子继续走了。雪盖不住这片土地的荒凉与凋僻,雪的遮盖下这片土地愈显得荒僻与贫瘠,这杳无人气的景象让他感到陌生与隔阂,他无法认定自己将会属?这里,然而他也没有可以离开的途径,可以前去的地方,过去无可思量,他似乎都不属?他自己。也许他将在这种无法相属的不适里终了一生,这看起来很庞大,但是根据度过以往岁月的经验来看,其实也轻而易举。人生远没有人所以为的那麽重大,轻易就可以荒废过去,轻易就可以蒙混过去。这里确实没有拒绝他,甚至要捆缚他,禁锢他。他想起大家热火朝天砍树的情景,他们疯狂地修理家园,象对待敌人一样地对待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环境,象对待敌人一样地对待所谓的阶级敌人,象对待敌人一样地对待自己之外的一切,这是主人吗?他看到过村里的老婆婆是如何珍惜自己的破旧衣物,他感觉到她对於自己生活的认真和重视,所以他们既不是主人,也不是热Ai生活。当然他们没有自己的生活,他们肩负全人类的未来,他们激切地证实自己对於这一理想的作用和价值,然而在这种全人类的高度之下,任何个人都是毫无价值的,都是可以任意牺牲的,於是连被牺牲都成了一种价值,连被丢弃都成了一种荣耀。全人类的理想,这个理想是由哪些全人类商议确定的?什麽样的全人类需要全人类去牺牲?如果需要牺牲的只是一部分人的话,谁应当是牺牲的那一部分,谁应当是享受的那一部分?父亲都不能知道儿子在想些什麽,会做出些什麽,未来的人告诉过现在的人他们要过什麽样的生活吗?如此荒谬的理想却是个实在的恶魔,它不仅牺牲了个人,还让个人自己舍弃了自己,一个人一面欺骗一面麻木,一边蒙混一边荒废。什麽时候,人们如何能够重新发现自己,珍惜自己尊重自己以及和自己同样的他人?他愿意去尊重他人,愿以自己来作他人的牺牲;即便他人也许不值得那样去尊重,但他自己是更不值得去珍惜的:这同样是个骗局,当他牺牲掉自己之後,仍然会找到一个他人来替代他作为牺牲,没有平等就没有尊重,没有公平牺牲没有任何意义。他隐藏自己让自己消失,无原则无主见地迁就他人,不过是以此来引起别人对他的重视,他以为自己不值得珍惜,其实是希望从他人得到自己,宽容,友善,感激,Ai,这一切都可以因施予他人而凸显其所发自的我。他还在寻求自己而已,而这是种希望的迹象,他又是那麽鄙厌自己,所以他回避着这希望,让这希望看起来是在纠缠着他,这无疑是一种妄想,他苦笑一下,杜翎何曾有过半点主动的接近和明确的意味?衣褶上积多起来的一块雪掉落下去,抬眼望去渺渺茫茫与纷纷扬扬相互交融共同交织,一派肃穆而又纷繁的景象,有的时候因严酷而生疏离,有的时候因宁静而感和谐,有时候象未来,有时候象Ai情,而因为Ai情,未来可以不要了;因为Ai情,未来便有了。
未来要从这雪地里走过去,这雪地的那一头有Ai情,Ai情在他的想像中。他所想像的Ai情可以真实,可以坚强吗?如果Ai情可以,如果Ai情需要,那麽他又如何真实,如何坚强呢?他认为这并不难,因为他从来没有真实过,从来没有坚强过,所以他善於为了某些需要而做到……不,不再有需要,不再为了什麽需要而去做到!如果Ai情也会需要他去做出,那麽Ai情和革命理想有什麽不同?那天晚上梁立民讲了他躲在田角的所见,他觉得Ai情轻易而脆弱,Ai情远不是想像中那样唯一和特别,Ai情很随意地就发生了,他想到和她的相遇就是个偶然,如果他们相Ai,这Ai情也是偶然的,随意的,如果Ai情有所需要,需要作为,那麽这Ai情还值得期待和感动吗?他已在种种需要之下活得长久,他已对那些需要失去了信心和兴趣,这时候他发现了Ai情,而他仍然惯于从中得到需要来使自己有所做出。如果Ai情不需要什麽,突然之间,所有的需要都没有意义,自己的一切作为也都没有了价值。他乐於得出这样的结果,没有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作为,这使他觉得多年来活得还算有点价值。但是怎样会有这样悖谬的逻辑?哀叹一声,沉陷已久他久已麻木,事实上他已知晓答案,他也知晓了自己是怎样懦弱,没有为自己的需要行为的能力。春天一如既往地来临,村里的牛并没有增多,可是田地里牛的叫声多了。田地里人也多起来,他看见一个人抗着犁走过,觉得面熟又想不起是谁,许多熟悉的人和已经淡忘的人在这时节都要重新认识,每个人在这时节都有了新的面貌,新的模样,新的姿态。他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见过他,也是这样挽着K管露出泥腿,夏天也见过他,秋天也见过他,不过他把对他的印象留在了最後见他的冬天,冬天时他佝偻着身子双手笼在袖子里,现在他挺着腰板扛着犁JiNg神抖擞。他心中也一阵莫名抖擞,平静下来时他想起了她,也许一直在想她只是才发现而已,她也在田里劳动吗,她cHa秧的样子利索吗,她扯秧苗泥水浸了衣服吗,她从苗田的软泥里拔出腿来,泥W染不到的地方是怎样的雪白?他心头一阵悸动,可是,唉,她到底在做哪一样呢?还是让她随着自己,自己到了哪里,她就在那里,这样就好,这样最好。可是Ai情并没有来找他,并没有来需要他什麽。没有需要,他又觉得空荡荡的。
後来梁立民跟他讲了那天晚上他所见到的事情,他才知道他有怎样的失落,而自己竟然因为他的冷淡艾怨。他没有去安慰他,因为梁立民有可能不承认自己的失落,如同他不会承认自己的对那种事的好奇与向往,赶紧替田英担忧来压制这种窥窃心理。想到田英他真的担忧起来,这将会是件大麻烦,Ga0不好会影响她一生,他感到焦躁起来,觉得陈康太过分了,“他到时候一走了之,这样诱骗了人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你怎麽知道是他诱骗而不是人家情愿的呢?”梁立民轻蔑地说,语气神情让人拿不准他是针对谁,褚方平确定他是针对田英後,有些吃惊他对田英态度的转变:“陈康这样做,和那些依仗权势地位的人侮辱nV知青一样卑鄙,甚至更卑鄙,那些人还只是侮辱了别人身T,他是连人家感情都欺骗了。”“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麽欺骗不欺骗的,又不是小孩子。”“田英和他不一样,田英单纯善良,她把别人也看得简单。”“所以还是不要单纯,不要善良?”“我的意思是人与人总是有些差异的,这种差异就是欺骗的条件,并不是说善良好还是不好。”“田英是太善良了吧,是把陈康当个好人了吧,结果就吃亏了吧?所以还是太善良了要不得。不过这姑娘倒不一定是善良,我觉得她根本就没考虑什麽往後的事,可能连和他结婚的事都没考虑到,就是头脑简单,傻而已。”褚方平想想和田英有限的接触,觉得梁立民看得更准确,自己反倒是想得多余了。梁立民以後常和他谈一些问题,如这次一样他也并不表示认同。春天继续来临着,每天早上广播喇叭引领人们开始这一天,播放着种种JiNg神指示如同人们没有头脑一样。梁立民在一次刷牙的时候突然顿住了,“你听。”他说,褚方平凝神细听,没听到什麽。“你听,广播里讲的头头是道,可是又总不对劲,今天说的跟昨天说的不一样,今年说的跟去年说的不一样。”褚方平少让自己去听,他倒是能够理解内容的善变,他不明白的是同一个人是怎麽能以同样激昂的语调今天颂扬一个人明天又打倒这个人的。虽不见其人,当众广播也算是大庭广众之下吧,他听得一阵阵r0U麻,天冷了一个冬季,这个冬季都没有条件好好洗个澡,希望夏天早早到来可以跳进池塘畅快淋漓一番。“你可以背过身去,虽然还是听得到,但至少表现了你的态度。”而梁立民说:“有个P用。”
春天继续来临着,这个过程令人欣喜而矜持,人们渴望多褪掉一件衣服,仿佛随着身T上束缚的减少心里也会少些阻隔与妨碍,而天气还在反复,也可能这并没有作用。木材场领导来传达JiNg神与指示,重申JiNg神与指示,感慨了一番曾经热火朝天的木材场与如今的对b後,“不过没有关系,时代不一样了,党的工作重点也有所转移,以前呢我们是为加快建设贡献木材,现在呢我们要植树造林,……江山万年长。”重要的是一段时间後,“木材场就撤销了,你们就近安cHa到生产队参加生产劳动。当然,有植树任务的时候你们还是要优先完成植树任务的……”这不能欺瞒大家的身份由工人向农民的转变,只不过这个时候,剩下的这些人没什麽可计较的了,能够离开的人不稀罕在这里做工人,留下来的做农民与做工人并没有差别,至少他们一时间还没有意识到这差别。领导已经及时地转移了话题,“文艺演出呢还是照例要举行,往年咱们兵强马壮人才辈出,一个木材场组织一场演出,把公社里的知青都b下去了。今年咱们虽然是跟他们联合Ga0,但还是可以b的嘛,咱们虽然只剩下这麽几个人,那也是木材场的知青……不能给木材场的名头抹黑!”往年木材场不少表现优异的青年,他们相互也会妒嫉隔阂,但每逢演出整T的气氛是热烈欢悦的。这次领导过来都没有往常会场的场面,就在锯木房里给大家讲了一下,看到大家的反应并不热烈,自然要鼓励动员一番。这总归是件令人愉悦的事,而且暂时可以不用去面对身份转变的苦恼,大家还是心情明朗起来。褚方平明白所谓植树只是托辞,不能继续产生利益的木材场和他们一起被放弃了,他们善於忘记,偶然想起时会为山上掩埋的同伴感到惋惜,其实留有这样的耳目心念不过是听闻知识这样的被弃,倒不如通通被葬送掉来得彻底乾脆,然而那样的彻底却是不可求取的,他只好心怀不甘地知识这一切,他甚至T谅领导怎麽能够不这样冠冕之辞一番。梁立民倒是疑问了几句,被领导轻松地挡回,道理不由他们掌控也就不由他们言讲。也许梁立民也根本不在乎了,只是习惯X地不满而已。褚方平练琴的时候他奇怪他怎麽不回城,怎麽不离开,原来他们不只是被放弃了,还不知道被什麽放弃。因为这样的处境看起来和领导,和政府都没有关系,都是他们自己没有办法和能力找到别的出路。领导临走再次重申了JiNg神与指示,大家有些出乎意料,而後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这是个什麽情理呢?这显然不合乎他们的情理,只不过没有人再作这样的追问。
许多事情,都欠缺这样的追问,应当追问的人在被剥夺了追问的权利後,渐渐没有了这样追问的意识。偶尔有蜜蜂萦绕,这让褚方平心情烦乱不堪,他几乎还是个门外汉,这与他这些年来疏於练习有关,他可以将此归咎於生活的窘迫与不稳定,但无论什麽原因都不能改变他技艺的生疏与拙劣,越拉不好他越是烦躁地乱拉一气。他想起小学时候第一次演出,他现在还觉得那时候技巧和情绪都足够嫺熟和投入,他现在几乎还处在那时候的状态,没有长进而且少了真挚与希望,到了这个年龄他不可能再有突破。那麽好的年华他都荒废掉,对那麽荒唐的作为都没有多作一个追问,也许他倒是追问了,但以那样的年龄和智识他甚至问不到关键点上更不要说得出什麽解答了。他没有人可以去恼恨,恼恨自己毫无用处,恼恨本身就毫无用处,他把琴搁到一边在草地上躺下来。梁立民聚JiNg会神地盯着一只蜜蜂在一朵花上停住了,突然伸手捏住蜜蜂的翅膀,然後把它装进小药瓶里。“挺好听的啊,怎麽不拉了?”他问,褚方平听见更加郁闷,他仅仅只是相对不会拉的人来说会拉而已,然而恼恨毫无用处,他让自己静下心来继续练习。之前他也积极认真地准备和排练,有一次他记了一段样板戏的谱编成小提琴演奏,社员们没有听过小提琴的样板戏,不同的表演方式也许会讨人喜欢,他还期望能和忠字舞样板戏一样成为一个重点节目。演奏结束他也到台下观看别的演出,或者偶尔参与有关文艺演出的谈论,他发现没有人注意什麽小提琴,人们b较谁跳得高,谁唱得响。但这并不妨碍他要参加演出,几乎每次演出他都要演奏,演奏完就过去了,渐渐他也习惯了,明白了自己只是用来充数的。所以後来他就不必为了社员农民演奏了,他弄到些歌谱和曲谱,挑自己喜欢的练练。这增添了他练习的兴趣和学习的热情,他不喜欢知青中流行的那些歌,一些外国歌曲倒是挺好听可惜离他们太遥远,那样的Ai情离他们很遥远,反法西斯也离他们很遥远,战争时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在没有战争时也没有自由和幸福,而战争时至少能作一种争取。要怎样表现这种不战斗也不自由的苦闷呢?这种苦闷不值得表现,这不是失恋和失败的苦闷而是不得作出努力和争取的苦闷,为弱者不当再懦弱,表现和展示懦弱则是可耻。记忆中父亲当年写的几首曲子都是很好的,可惜他一句都不记得了。而他曾认真地唱过一遍的,之後面对扯得乱七八糟的一地乐谱,他似曾动过心思捡起来重新粘好,但他没有,这些往事带给他的不仅是懊悔,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他曾一度享受这种折磨,到後来,他觉得如果做不出补救他也没有受这样折磨的资格。他当然无法补救,他甚至想不出补救的措施。他也不轻易去回忆那一段往事,每每都是不经意一闪而过,闪过时他便以别的事g扰自己。他b刚才沉静了些,区位间的协调与配合似乎有些起sE,时间不早了他本想回去了,但是又不想停下来。他微微闭上眼睛,往事,幸福,听众,和一些莫名之事,那些事有什麽值得追问的?
他练琴的时间和地点都是遇见过她的时间地点,所以他很不乐意梁立民跟他一起来,几天之後他习惯了她不出现也相信了她不会出现,这时候王学兵也想跟着来,他们是想逃避做晚饭生火洗菜刷锅,姚萍也说想去听听,李敏就说既然都喜欢听乾脆别出去了,就在场里排练。他本已不抱见到她的希望,但说到不再去了他又觉得也许恰好他不去她就来了,而且他更喜欢在田野间人迹少的地方拉琴的气氛。他每天所见的景象都不一样,然而风的气息,晚霞的颜sE都似乎没有改变,这应当是些快乐的时刻,有时候天sEY暗,他们并不急於回去,找到就近的草垛那里坐下来或爬上去,等待雨的降临。当天气晴朗时他们在外面尽情盘桓,直到太yAn落下,回去时发现时间较於昨天晚了很多:原来时间还是在改变的。回去时看到屋子里冒出GUGU浓烟,他们没有在食堂的大灶做饭,费时费工也费柴禾,於是请队里的瓦匠打了个小灶,没有伸出屋顶的烟囱所以每次做饭时满满的烟在屋子上空盘旋。从没有烟囱的屋子里冒出来的烟也算得是炊烟,看起来让人感到生活的气息和乐趣。然而走近了看到姚萍站在门口咳嗽流泪,看见他们了抱怨说柴都Sh了不好烧,他们也不管就知道吃。走进去李敏在灶前熏得两眼通红,“你们还知道回来啊,还想吃饭啊……”王慧蓉去锯木房里找看还有没有点乾柴。梁立民想起来,说你们等着就跑出去,一会儿扛一捆乾草回来,大家一起把饭做好了。人少以後明争暗斗g心斗角的事都少了,几个人无论个X如何都在相处中和睦起来,亲密起来,褚方平和大家一起吃着饭谈笑着,隐隐不悦地想到这样的和睦夥伴来得无奈,这样的乐趣生活其实过得艰辛,这些念头让他觉得扫兴,而他又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
这天清晨喇叭还没响,他被一阵叫嚷声吵醒,醒来之後起床之前是最舒坦的时刻,他伸展一下腿脚JiNg神抖擞地挺立着,这时候居然想起了她,立刻觉得颜面扫地无地自容,正要想一件要紧的事情来催促自己早点起床,外面吵闹的内容x1引了他,原来是队里的保红骂他们偷了他的稻草,听到这些他没有了起床的情绪,拿被子蒙上头想再睡一会儿,或者,想想她,他藏起自己身上尴尬的部分不让这种对她的想念沾上一点不纯净,但是还没有想出什麽头绪他就觉得气闷了。耳边仍然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他露出头看看对面梁立民,他用被子捂着耳朵鼻子眼睛露在外面侧脸躺着,看样子还打算再睡一觉。门外李敏在喊了,“他什麽事情啊,是不是你们惹的啊,是你们就出去个人,别让他冲着一大帮子人嚷嚷。梁立民,是你昨天拿他的草了吧?”褚方平看看梁立民充耳不闻的样子,没办法穿上衣服起床了。打开门李敏愣了一下,她还没洗脸梳头,头发自然随意地披下来楚楚动人,然而她赶紧低头转身伸手拢起头发来,“你们自己去应付,整天不g活净在惹事。”褚方平从她刚才明亮淩厉的眼神突然柔和下来的迷惑中回过神来,走出去打开大门想着怎麽应付。他听见保红说他们把他的稻草垛都给扯平了,因为气愤声音都哆嗦着,他有些恶作剧地回身拿了牙刷杯子,走到门外面边刷牙边看着他。保红见有人出来以为会应答他的,谁知道来人不理他,他继续叫嚷了几句,停下来走近些,“小褚,洗口呐。”褚方平差点一口喷出来,也不好不理人了,漱了口说什麽事啊,大清早的。保红又数落一遍,“草垛被扯平了,不晓得偷了好多去了,这是我一家子的烧柴,你们这麽Ga0就跟砸人家锅一样,要遭雷打的。”褚方平听了後悔出来了,他不想对他恶语相向,也没有耐心跟他讲理赔不是,这时候梁立民出来了,“什麽偷啊,我就拿了一捆,扔到地上的些那是外面那些Sh的。我们知青用你一捆稻草怎麽啦,我们给你挑秧呢,挑泥呢……”看到有人来搭喳了褚方平倒了水要进去,冷不防保红冲上来拉住他,他反感地一甩胳膊,转脸看到他激动的眼睛里泪花糊着血丝,顿时後悔甩胳膊太用力了,太粗暴了。可是他又没法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话,保红已经放开他了,他便走了。迎面几个nV生出来了,“保红叔,我们平时不烧稻草的,去年,前年,我们不要的稻草都给你家了,现在用你一捆你就这样啊?”“就是,我们还帮你媳妇子一起捆呢,你都忘了?一点都不记得我们帮你的好了?”保红招架不住了,嘴里嘟囔着“那也不应该扯得一满地”悻悻地走了。几个人边洗漱边讨论这次的教训,说不能和农民走得太近不能对他们太大方,他们占便宜得好处时理直气壮理所应当,吃点亏就象天塌下来一样,当然梁立民也不对,没打招呼就从人家那里拿,还弄得满地都是,梁立民申辩说跟他打了招呼那还拿得到,就听见一串哭哭啼啼的声音,大家站到台阶上一看,不远处保红的nV人披头散发一副受尽欺负的样子来了,不由得心里一沉,这一捆草的麻烦还没完没了了。
不Y不晴了几天,雨连续地来了,先是羞羞答答地下,在半大的叶片上点缀着,在池塘里晕染着,一阵春来的清新又一阵未尽的寒冷,继而缠缠绵绵地下,在天上,在地上,在远处,在近处之间拉拉扯扯牵牵绊绊,後来没完没了地下,屋檐上滴滴答答不紧不慢地滴溜着,褚方平站在门前,从口袋里掏出的纸都是cHa0乎乎的,上面的笔迹有些晕散了,不过没关系,他都记住了,他想扔掉了,然而又想也许有一天他会想不起来,於是仍然把它折迭起来放进更里一层的口袋里。天上没有一朵云,也可以是天空被云铺满了,从那里落下许多雨,象透明的丝绸被微微的也许没有的风拂动,一动之下显露出细密的雨丝来,世界都仿佛浸在水中,随着水DaNYAn摇曳。远处偶尔有个披蓑衣的人如同被水浸淡了的墨点,褚方平设想自己就是他,迈动着腿脚踩进泥里,柔软冰冷的泥从脚趾缝里挤上来。将脸埋在斗笠下,将手藏在蓑衣里,会感到温暖与适宜,褚方平也将自己躲避到屋檐下雨沫飞不到的地方,迈出一步就是雨,身後是温暖适宜的屋子,身後不仅只有隐隐的温暖和适宜,还应有一种淡淡的亲切,然而这种亲切似乎只是一种想像,一旦有人说话这种亲切感就消散了。陈康在抱怨天气,抱怨这地方,咒駡耕种,咒駡劳动和一切。他转身进屋去,看见姚萍冲他笑了笑。她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对一切都饶有兴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陈康在抱怨什麽,像是对他的抱怨报以赞同的微笑,她用木棍拨弄着燃烧的木柴。李敏终於忍不住了:“那你想怎麽样?”陈康抱怨了很久都没人理他,突然有人问他一句他愣了一下,“我就是不痛快,就想发发牢SaO,你很痛快吗,我就不信……”“那自然,你不是要回城了吗,我自然没你痛快。”“是啊,那要不你跟我结婚,我把你带回城……”“滚!”“嗤!当我真看上你啊,谁知道——”“吵什麽,妈的雨下得够烦的,能不能清静点?”梁立民喝道,陈康仍然嘀咕:“就你烦,谁不烦啊?”“你说什麽?”梁立民表情厉害起来,陈康不搭腔了。王学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有点失望。外面雨淅淅沥沥下着,屋里火劈劈啪啪烧着,大家沉默一阵子,姚萍说褚方平,你拉支曲子听听吧。他不想拉,他潜意识里觉得音乐不是这麽随便的,然而事实上他的演奏都是很随便的,随便到不仅与音乐无关,当他为革命和革命群众演奏时,也与革命和革命群众无关,他只是保留了一把琴而已,当琴被演奏时那只是一串声音而已。梁立民说,“你拉一段吧,就当是到外面练琴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是,与其闲着吵嘴,不如把节目都拿出来演演,就当是排练嘛。”朱红军也说,他常常过来,藉口生产生活种种琐碎事务,来了就呆上好一会儿,走的时候通常找几块木板几根木柴带回去。王慧蓉说:“演什麽呀,我饿着呢,唱不起劲。”这句话说出了大家都有的感受,又是一阵沉默。
褚方平想着最近时常萦绕在自己意想中的一段旋律,拿过琴来,小心翼翼地拉起了《圣母悼歌》。他以前学琴的时候没有拉过这支曲子,只听父亲拉过几次,随着他这段时间练琴的热情涌现,他越来越多地想起曾经练过的听过的乐曲,也就想起从前,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嫺熟的手,慈Ai的手……他只记得前面几节,并且记不准确,总是不如记忆中的那样有感染力,父亲的手,这样运弓,但是後面他实在想不起来了,便又从头拉了一遍,这时候他发现重点原来不是哀悼,而是一种,怜惜,Ai,一种博大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不敢妄自猜测作曲家的意图,这样做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所理解的最好的哀悼就是对这份悲悯之情的感念。这是一种什麽样的情怀,这是可以感染和融化掉人的情怀,他让自己渺小和微不足道,让自己在圣母的Ai与怜惜中沉浸下去,消失掉,然而圣母似乎并不要这样,当他坠落时,他觉察到托起他的手,当他迷茫时他看到指引他的手,原来她是在人身边的,她神圣不是因为高高在上的尊贵,不是因为强有力的权威,她神圣是因为对人的Ai,怜惜,悲而悯,人需要的是这样的Ai而不是仇恨。仇恨,阶级,敌人,斗争,这一切显得何等幼稚和低劣,然而领袖教导人民仇恨,号召人民斗争,又是什麽样的人民,拥戴这样的领袖?一种悲愤之情油然而生难以抑制,他真切地感受到孤单薄弱,感觉到无能为力,他恼恨自己,恼恨“人民”,恼恨身边这些做“人民”的人们,当他恨时他觉不到Ai了,他没有再感受到那双手,他的手激动起来,悲愤起来,终於这种悲愤使他感到难以支持,他停了下来,他不愿意被人看出心思,不愿意让人感到他的投入不愿意让人感到他的感动,他继续拉了一段有力的,狂躁的,无意义的结束。听到的人们沉静片刻,李敏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拍拍手,褚方平微微笑了笑,怎麽可能有人觉察到他的感动呢?朱红军问他拉的是什麽曲子,他回答说是——无产阶级大翻身,姚萍说这音乐真是了不起,这麽好听这麽动人,是谁作的曲,他回答说是意大利的革命家写的。然後朱红军表示:“这个很好,艺术的形式丰富多彩,跟我们平时听到的很不一样,但是同样能让人感受到革命的鼓舞,特别是最後那段有力量的昇华……”他b他们年长几岁,惯於给他们一些经验和告诫,当上队里的文书後这种癖X上升为对自己领导地位的显现。褚方平一阵厌烦,这种结论式的谈论让这本就残缺的音乐仅有的魅力荡然无存,政治的,权力的,地位的东西无论诋毁或吹捧都是在毁坏文艺,因为它们的根基就不纯净,自身更满是W浊。姚萍说话时他感到她是真的被打动了,他想到音乐动人是音乐本身动人,因为她并不了解音乐的主题或作曲家的意图,音乐的魅力应该就在於此,他重新看看姚萍,她似乎对朱红军的话不以为意;他看看其他几个人,王学兵,王慧蓉,梁立民,大家都表情平静和琴声刚停下来时没有太多变化,也许还在琴声的余韵中,也许根本就没有进入琴声中,这种沉静只是多少和音乐有关。
那段时间因为勤於练琴,更因为他在试图为自己拉琴,他对音乐似乎有所省悟,《圣母悼歌》残损的重现,重现了一种残损的记忆,或者想像。那天在场的人和许多人都久已不曾在现实中听到音乐,这是被遗忘的声音,这是被埋葬的声音,这是被藏匿的声音,这就是美好的声音,和Ai,感激,宽容,道德,良心,知识,人,还有每个人自己都有关的声音,这一切都离开他们长久而遥远了,如同童年一样有过又什麽都没有了,如同岁月一样过去了便是无法回返的遗憾。有时候看到太yAn升起,看到这似曾相识但却截然不同的yAn光驱散山脚下的雾霭和村庄上的青烟,褚方平的心情会如同yAn光一样时而淡薄时而炽烈地痛楚,时光不再,青春已逝,种种描述如同烟雾一样微薄不足以表达心之足迹,他想这是无法描述的,无法与人知的,除非那个人也一样有这种痛楚,那麽哪个人没有呢?那麽哪个人有失去音乐,失去美好心念意愿智识感知的痛楚呢?也许人们没有失去,因为没有怎麽能失去?也许人们没有失去,因为人们一直有,当得到点什麽,吃到点什麽,都是一种美好。有她吗?有她,但不是他有她,所以他无法失去她,她就是美好,他知道有她但离他长久而遥远,渐渐见不到她了,他安静了下来。Y雨的间隙太yAn出来了,庄稼和植物仿佛是就着这点yAn光突然生长到这样,如果能有时间他想在一旁看着一株秧苗是怎样生长的。成长起来的庄稼也是一种美好,人们不应该强为失去而痛苦。傍晚时候他仍然到田间练琴,他淡忘了她,也淡忘了音乐,只是在心里存着偶然再遇见她的心愿,和想像一些音乐的美。这些美因为被藏匿和埋葬,就似乎真的没有一样,但是人虽然不记得自己幼年的情景,确是从幼年成长起来的;人不记得自己幼年的情景,但是人不是背弃了自己的幼年,而是b幼年更强壮,更有长进。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回返到过去以往,他感到痛楚是因为没有长进,没有成长,没有T验到生命应有的T验,他渴望眼看着秧苗的生长,T验那真实的生长过程。
田里已经cHa满了秧苗,似乎在和他捉迷藏,当他守候着留心观察的时候它们一动不动,它们都悄悄地拔高苗头。下雨的时候他们几个知青都闲着,生产队还管不了他们,木材场又没人管他们了,只偶尔到田里去应付一下。农民都戴着草帽和斗笠,披着油布和蓑衣,在雨中不懈怠地劳动。雨滴到斗笠上和塑料布上的声音是有差别的,他一边在泥水里慢吞吞地淌着一边想着把这些声音分出调和音阶,当他听见有人在咒駡蠢nV人连秧都cHa不直的时候感到羞愧和歉意,但是执迷於自己喜欢而不伤害别人的事难道有错吗?不过他在执迷的时候确实没有好好劳动,无论对别人有没有影响他自己是於心有愧的。但这本不是他该做的,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和农民一样无论大小轻重参加一切生产劳动,这段过渡时期将是他们难得的最後的清闲,怎麽就听从了朱红军的怂恿来了呢?他们还是不记工分的,朱红军却可以因动员了知青受到队里的褒奖。他看看那位挨駡的妇nV但不是关心她,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事情是和自己无关的证明,那位妇nV弯着腰低着头,雨水穿透了草帽在她脸上流淌着,从鼻尖和下巴滴落下来,雨水滴在田里溅到她的脸上,溅到她的手上,她的手分开一拨秧苗cHa进水田里,他没有看到什麽是和他无关的。他拆开一把秧苗到离那位妇nV远一点的地方cHa起来,他不想显得是想帮她,他没什麽可帮她的,不能凭空得人感激。这本不是他该做的,他本也没什麽该做的。队里没有给他们安排繁重的任务,只叫他们把挑秧的人甩到田里的秧苗分散均匀,这其实是可做可不做的,cHa秧的人会自己去拿,隔几步路的正好可以直一直快要直不起来的腰身走一下,甩秧的人也会尽量分匀,天晴的时候他们会故意把秧甩到人身上,甩到cHa秧妇nV的PGU上,一般被这样耍弄的都是不会真为此生气的好X子的妇nV,她们半嗔半笑地骂几句,惹大家一场笑闹。不一会儿雨水Sh透了後脑沿着脸颊流到鼻尖上,流到眼睛里,他使劲眨眨眼,睁开时却似乎更深流进眼眶里了,他抬起手看到手上都是泥和W水,他用胳膊弯擦了一下感觉好点了。cHa秧b较轻松,把秧苗分得恰好了cHa进柔软的泥里就好了,他估算着这样的速度能不能够赶上身後的那个人,觉得腿有些撑不住了,有人看见了,说这不是你g的活,“你没g过,受不了的,一般男人都不栽秧,男人个高,腰g得低,bnV人累。”他站起身说了几句话感觉没事了,“不要紧,慢慢习惯了就好了,g什麽不累人啊。”於是继续cHa,但这还是刚开始,到後来他腿都有些打颤,直想坐进水里去。他还y撑着,因为自己说过不要紧,不好意思停下来。再到後来,他顾不上别人笑话奚落,走到田埂上坐下来。旁边田里一个妇nV离他很近,跟他说不要把腰累坏了,另有人说他又没结婚,怎麽会累,说得近处听见的人都笑,他不明白累不累和结不结婚有什麽关系,只看大家都笑也跟着笑了笑。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腰腿上都是力量,他想是没有适应吧,就又回到田里。“你还要栽啊?”有人看见了问他,他仍然说没关系,适应了就好了。但是第二天,他的腰和腿几乎都不能弯曲,走路都尽量直着腿,即便这样脚落地时都会震得腿疼,他才真正知道了那些nV人有多麽辛苦。
他决定不再期望着遇见她了。他都不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在什麽地方,能够有几次偶遇让他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就足够了。他僵y着腿尽量减小动作的幅度,看到梁立民挑水回来苦笑了一下。几个人在一起生活,杂务事原本谁有空谁做的好就谁多做,b如做饭是王慧蓉做得好吃,李敏和姚萍就多打下手洗菜添柴,他们几个男的当然就多做粗重活。他发现水缸浅了就去挑满,近来他不太留意,这天姚萍跟他们说水快没了,王学兵说最近他才挑过水,又不是应该他一个人做的,摆出一副绝不肯去的样子。他感到很吃惊,觉得如一家人一样的怎麽会计较起这种事?陈康一早就不见人了,梁立民少不得和王学兵争执几句。他不想参与扩大这番争执,如果真的规定一人一次的话就太没人情味了,最好的解决方式是他一言不发去把水缸挑满,可他腰腿酸疼得厉害实在没法去挑,直到李敏过来喝斥他们并且套上了水桶要自己去挑,梁立民才抢过来去了。这事情不值得计较也不应该计较,这只是小事情他腰腿好了以後可以多挑几次,年轻人有的是JiNg力绝不至於挑机桶水被累着,他奇怪怎麽会有人计较这样的事,难道宁可自己不吃不用水也不让大家得到便宜吗?这是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情,想到这点他就想通了,这些年来损人不利己的事多了,应该习惯了。至於大家在一起的亲密关系,多少是因为人少以後的不得已,村里有的是为分家反目翻脸的亲兄弟,他不想计较可是身边有这样计较的人,他不想愚昧可是身边多这样愚昧的人,他不仅要多付出还要多宽容,他能做到多好?雨在被习惯之後,不再冰凉,不再令人感到寂寥惆怅,崭新簇亮的新绿让人看到心里一阵阵发慌的欣喜,雨也不是一直下,有时候会有半天,一天,或几天的间隙,这间隙里露出太yAn也同样令人欣喜,王学兵不顾气候与季节,见到太yAn出来就当是夏天一样脱掉夹衣只穿单衫,人们也乐於见到这样暖和的信息,而其实呢,因为时不时地一阵Y天一场雨,春天来临的过程显得很漫长。当田间路上的小夥子穿着单薄了,一个不见太yAn的早上又Y冷Y冷地让他们不得不又多穿上一件。褚方平懒得脱了穿穿了脱,所以一直穿着件外套在身上的。一天中午梁立民拍了他一下,说穿这麽多热不热,他身上一惊都跳起来,一阵酸痛疼得他都没力气站直了,但这种sU软的滋味g得太心里痒痒地,於是他叫梁立民再拍拍他,梁立民在他腰上腿上拍打了一番,顿时感觉就舒展好多了,下午又给他拿捏了一阵子,居然就能伸展自如了。可惜没早点想到按摩筋骨是很管用的,白白疼了好几天,而且要“宽容”王学兵陈康为砍一个树根在那里彼此推诿磨蹭。宽容不是那麽容易的,他可以多g些活但是他无法不计较自己和计较这些小事的人在一起,这样一来他也是个计较的人了,他竭力使自己不去想这些事,然而看到他们那幅一点不肯吃亏的样子,时时算计着的样子,他就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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