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偌大的礼堂里,明明披着红纱在舞台坚硬的地板上为了她永远得不到的爱情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摔下,每一次都看得人心痛不已。

        石柔看得有些于心不忍,悄悄在旁边拽了拽邹正的袖子,说,这可是真摔啊,女演员得多疼。邹正说,是啊,肯定练了很多次,身上估计有旧伤。看到动情处,石柔悄悄滴下泪。邹正也忍不住说,要是明明能爱上马路就好了,两情相悦多好啊。石柔说,哪儿有那么多两情相悦,不爱就是不爱,努力再多都是徒劳的……

        演出完美地结束,导演孟京辉最后还出来谢幕,并与大家聊创作感想。石柔不太喜欢这个留着长卷发的男人,更不喜欢听他讲话。她偷偷跟邹正说,恋爱中的犀牛之所以这么火,都是因为那几句颇具爱情哲理的台词,还有爱而不得的世俗却不俗套的剧情,而这些,都不是孟京辉的功劳,而是他老婆廖一梅的,只是他贤惠的太太总是退居二线,不来抛头露面。

        石柔为廖一梅不像孟京辉那样被世人熟知而打抱不平,邹正笑说,如果人家夫妻异体同心,谁出来抛头露面都是一样的吧。那怎么能一样!石柔为这事与邹正争执起来,两人渐渐地还扯到沙文主义和女权主义上来,以至于话剧散场后两人都还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地纠缠不休。

        邹正说,石柔,你太较真了,说不定廖一梅就是不喜欢抛头露面呢,我觉得你没必要上纲上线。石柔也急得满脸通红,这不是较真,这是原则问题,立场问题!要不是较真,中国妇女的解放还差得老远……你们男人是不会懂的!你们不可能体会女人的处境……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争执到婚姻法广场上。这座小广场其实与婚姻法本身没什么关系,但由于僻静,被密密麻麻的葡萄藤细细地遮蔽起来,因此许多小情侣在晚上都选择栖息在这儿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所以大家将这座广场戏称为“婚姻法广场”。

        石柔和邹正作为打破爱侣们甜蜜宁静的不速之客,显得与婚姻法广场的氛围格格不入。有几对情侣误以为石柔和邹正是吵架的小情侣,立刻起身去了别的地方。等意识到大家都被他俩吵走以后,石柔和邹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或许有些过激,于是就寻个长椅安安静静地坐下了。

        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邹正这才开口道,对不起,刚才说话太激动了,有些不是我本意,我是男生,应该让着点女生……石柔立刻立眉嗔目道,你不用让着我,我不需要你让!你要是看不起我,就尽管让着我,因为你打心眼里觉得女生不如男生,觉得我不如你,你不屑于跟我争!

        邹正呆了呆,忽然笑起来,石柔呵斥他,你笑什么,不许笑!邹正这才笑着看着她说,我从未觉得你不如我,反倒觉得你比我强很多,有些东西,也许因为我习以为常,发现不了什么毛病,但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挺长见识的。

        石柔一听,心里立刻软下来,她看邹正的眼睛亮亮的,真诚可爱,心里跳跳的。她别过头去说,我也不如你,我不如你耿直,也不如你老实,看演出老想找认识的师兄师姐走后门拿前排的票,上课老想从老师那儿套考题,打饭老想插队,还有,我还不如你高。

        邹正哈哈大笑起来,不如我高?这算什么不如我。人要是没有高矮胖瘦,那不是跟木桩子一样都削得直愣愣的。石柔嘟囔着,但有件事,你肯定不如我。邹正侧首问她,什么事?石柔趁他不备,忽的就扭头吻住了他的嘴唇。邹正起先要挣扎,之后就慢慢瘫在她身上。两人缠磨好一阵才分开,石柔俏皮地刮了刮邹正通红的鼻子,笑着说,知道你哪儿不如我了吧?

        石柔想起她与邹正在法大度过的四年时光,竟如一场夏日的惊梦在冬夜里猝然醒来。两人在葡萄架下初吻的那个夏夜伴着湿冷的雨点,这场雨竟越下越大,一直下到邹正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那个艳阳般的午后。石柔每每在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一抓身边的枕头,白得发亮,再也不会有邹正躺在上面的痕迹。

        她想,不是不久前她才从出租屋搬出来,搬到与邹正合租的小屋里吗?她记得她和邹正搬家的那天下着北京前所未有的一场巨型暴雨,许多地方的地铁和车都被淹了。她在邹正高大的身后跟着,替他打着没什么用的雨伞,而邹正肩上扛着手上拎着她的所有家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们共同的小屋里走。昌平的排水系统很差,积水在狂暴的怒吼中没过了邹正的小腿腕,淹过了石柔的膝盖。邹正每走一步都紧紧将身后的石柔再拉紧一些,生怕她被后面的暴雨冲走了似的。石柔也是被暴雨遮蔽视线,几次脚滑,差点跌在暴雨里,惹得邹正又心疼又心惊。之后邹正干脆拽过石柔的雨伞扔在暴雨里,任凭已经扭曲的伞骨被暴雨冲走,石柔叫起来,邹正却拉过她两只手,说你别给我打伞了,好好跟着我别丢了就行。

        那时的雨那么大,两人却恩爱地依偎在一起,哪怕暴雨肆虐过如青苔般的地面让人行走起来无比艰难,她跟他也能紧紧抓牢彼此,不至于在滂沱的大雨中分离。几年过去,面对碧空如洗的蓝天,石柔却感到如此空虚无望。生命如此脆弱,就像被大雨冲走的破烂伞骨,如此不堪一击,令人心碎。谢影打来电话,说我去北京出趟差,找你去呀,顺便做个美甲,你有什么推荐的?石柔哑然,她说我好多年没做了,我帮你问问别人。

        挂了电话,石柔扶着干净的窗户失声痛哭,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才跟邹正扯了证,正高兴地光脚踩着邹正赤裸的背,在他背后涂蓝色的脚趾甲。之后就是拉好窗帘,两人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地,嬉笑打闹好一阵儿才睡。隔壁邻居总不喜欢这对新搬来的小情侣,嫌他们晚上吵闹得过了头。石柔还跟那中年妇女吵过几次架,都叫邹正拉着拦着,给人家赔礼道歉。石柔背后跟邹正抱怨,说那老女人一定是老处女,见不得人家夫妻过夫妻生活,嫉妒得夜夜扣墙皮。

        邹正哭笑不得地捏了捏石柔的脸蛋,说北京的出租屋实在是太破了,隔音确实不好,咱们以后可以小点儿声。石柔嘟着嘴道,人高兴了喊两句怎么了?那种声音又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邹正就宠爱地将石柔揽入怀中爱抚,说咱们熬一熬,等我入员额,排上廉租房了,咱搬到大屋子去住。

        邹正成为法官助理的第三个年头,两人终于在经济上稍微不显得那么拮据,于是换到了离邹正的法院和石柔的律所都更近一些的出租屋里。也是从那时开始,命运的舵忽然冲着糟糕的暗礁打了过去,之后发生的一切让石柔都感到始料不及,几乎将她整个人在精神上被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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