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柔后来见到了其他遇难者的家属。他们与她相互对视的时候,有一刹那间的相互怜悯与理解,但更多是,是对生活彻底的绝望和无法与言说的痛苦。石柔想,生死有命,这群人的亲人也跟邹正一样,一去不返了。是啊,一去不返。

  石柔正神游着,周围大人们的絮语打断了她的思绪,邹母和她父亲分坐在会议桌两端,她跟来与他们商议死亡赔偿金的政府官员相对坐着。邹母这几日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和重创,精神几乎完全崩溃了,整个人迅速地凹陷下去,像枚游走的骷髅。石父则是更多担心女儿会受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灾难,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所以在得知女婿去世的噩耗后,他跟妻子商量了一下,飞快坐车跑到了x省照顾女儿的情绪。石柔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除了头发不怎么梳洗,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眼神总显得非常空洞。

  那政府官员跟石柔说,既然大家都同意这个数,那就这样赔偿这边看可以吗?石柔没听清他前面所说的一切,她问,什么数?赔多少?对方又耐心地给她加加减减拿着计数器算了一遍,石律师,您觉得可以吗?您是邹法官的配偶,您最后拿个主意吧。石柔笑说,我没什么主意,但我想请问,这笔钱,怎么花?这一下子把政府官员问住。我问你怎么花?这是人拿命换的钱,我们怎么花?邹母忽然嚎啕大哭起来,石父立刻拿眼神阻止女儿继续说下去。前来谈判的政府官员也快哭了,他跟石柔说,石律师您行行好,出了这样的悲剧谁也不愿意看到,但我们也只是按照上面的指示做我们该做的,还请您别为难我们……石柔就不再说话了。

  石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看到新闻上两名法官在跨省涉黑案中殉职的热搜已经被撤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中央委派特别调查小组去调查x省蓄意炸断高架大桥事件。石柔关掉手机,不想继续关注这件事的后续。她想就算保护伞给打下来,对她也毫无用处,她只要邹正平平安安地回来,现在根本是痴心妄想,除非她有一天也死了,才有可能在地府见到他。

  石柔在邹正离开她后的几个日夜睡得异常糟糕。她反反复复被同一个意味不明的梦境纠缠着追杀着。梦里她跑到一个极其荒凉且迷雾纵深的寺院,到处都是半身插进地里的面目慈祥的菩萨,只有她面目狰狞地用不知道什么语言持续不断地质问、谩骂、侮辱菩萨。她咆哮了许久,却没有一个菩萨回应她,她忽然跪伏在地上绝望地尖叫起来:菩萨,请您开枪。

  然后她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她看到自己的头颅应声落地,滚出了好远,她追着自己的头颅跑到了一个落叶残根密密麻麻覆盖着的古井旁,她在血红的落叶丛中翻找了很久,她拼命地挖啊挖啊挖,最后在深坑里挖出了一颗血淋淋的菩萨的头。

  石柔在邹正的葬礼上忽然想到她跟他还没办过一场正式的婚礼。两人扯了证后就一心一意待在北京打拼,又赶上疫情大爆发,到底没回家去办婚礼。邹正总说,等他俩攒下钱,风风光光回家去大摆筵席,好好办个盛大的婚礼。记得以前邹正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是西式的还是中式的。石柔就窝在他怀里说,我最讨厌西式婚礼了,我不喜欢白色,白色是给死人穿的,多晦气!我喜欢中式的大牡丹红,多正啊!又喜庆意头又好!以后咱们就办中式婚礼吧……

  葬礼上静谧得像是当年石柔和邹正一同坐在的婚姻法广场上的葡萄架下,石柔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裙子,默默坐在角落里,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她只顾着玩弄自己的蕾丝裙边,把上面的花纹撕得乱七八糟。抬棺下葬的时候外面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石柔并不在意,她挤在大大小小的黑伞的外面,淋得一头一脖子水。

  封土后人群渐渐往回走,石柔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忽然,她感到头顶上的雨住了,回头见是梅玲替她撑着伞。梅玲看着她,说,我以为你会受不住呢。石柔低下头说,有什么受不住的,真的受了,也就受住了。她虽嘴上这么说,但眼泪依然溢上来,梅玲顺势揽过她的肩头,石柔倒伏在她身上一直哭到外面的雨都停了。